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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XII.塞弗爾特官邸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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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諾亞緩緩走下車時,費恩的心情似乎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麽激動。

費恩以為至少過完了年,到積雪融化的時候才會再見到他。他甚至覺得要是諾亞永遠不會回來那也不錯。自己可以有時間去慢慢淡忘一些反正也觸及不到的東西。

諾亞一點也沒有變,也許因為他的過去已經足夠滄桑。費恩幫他關上車門,兩人沒有對白,甚至連眼神的交流也沒有,卻同時轉身進入那幢在大雪中依然灰白與寂靜的房子。

費恩有很多問題想問,終究還是沈默。咽下去了一會兒,才自覺知不知道根本沒什麽必要。

他是自己的長官,他的事自己自然沒必要知道。

費恩為諾亞打開辦公室的門。這段日子,代理指揮官並沒有使用這幢房子,然而辦公室內的所有東西都一塵不染,連壁爐中的炭都碼放得整整齊齊。只是諾亞似乎毫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當然在費恩板著臉忍著熬夜的困倦監督甚至和那些猶太人一起打掃時,也沒奢求他能在意。

諾亞走到辦公桌前,用指節輕輕地敲擊光潔的桌面,沈默了一會兒。那一瞬間費恩突然真的很希望他能夠察覺自己所做的事,但諾亞只是轉過來對他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先去集中營那邊吧。這幾天我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明天我想去看看。”

“好,長官。”費恩面無表情地一頷首,轉身的剎那卻又在眼眸中露出些許的落寞。

這個冬天凍死了非常多的犯人。

當幹枯瘦弱的屍體成堆地被運往焚屍爐,生命的殘留物最終化為了雪花飄飛中一縷濃黑的煙,費恩竟有些不忍,但自己又無力做些什麽,甚至一如既往地呵斥那些暫停勞動哪怕只為了搓一搓凍僵的手的人。

他一邊發號施令,一邊覺得自己與那些屍體無異,自己本該是他們中的一員,冰冷而又無助。

士兵們都鉆空子躲到屋檐下去躲避這場鵝毛般紛紛揚揚的大雪,他們瞥見遠處費恩深色的軍裝綴在灰白色的天地之間,他在白雪皚皚的荒地上踽踽獨行。

暮色四合。

雪依然沒有停,在夜色漸沈的天幕下顯得更為刺眼。

集中營地的另一端,汽車喇叭聲響起,殘忍地劃破了這無聲無息的靜謐。費恩輕輕皺了皺眉頭,獨自站立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空曠的荒地上。

他漫無目的地靠著工廠緩緩前行。巨大的房屋中傳出夾雜著汽油和橡膠味道油膩的惡臭,讓人難以忍受,然而他絲毫不在意,仿佛連自己的感官都已經被飄零的雪凍結。這樣的狀態對他而言還不壞,如同行屍走肉徘徊在世界的邊緣,沒有擾人的心事,一切都被侵蝕消磨殆盡。

千篇一律的廠房整齊地排列著,房子與房子之間,平直的道路延伸出去,在雪花肆意的紛亂中望不見盡頭,似乎無限地通往另一個純白色的世界。

他沿著幹道向前走,偶然轉頭去看,見到雪交織成的幕布後隱約有兩個人影。

這個時間點應該早已收工了,廠區內不應該會留有犯人。費恩稍稍加快步伐走去,隨著距離的縮短,那兩個男人擁吻的身影也越來越清晰。在小徑交叉的路口,兩個被藍白的條紋囚服包裹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天穹靜謐,雪花紛飛,一瞬間費恩竟覺得自己有些多餘,他此刻最想做的,是一聲不吭地默默走開,令他自己都難以置信。

費恩還未來得及轉身,自己的存在就被那兩個人發現了。他們迅速松開對方,臉色變成毫無生氣的灰白。費恩感到有些手足無措,當中那個較為高壯的男人走近幾步,伸出的手臂不可遏制地顫抖:

“先生……長官……”他帶著絕望的表情,凹陷的雙眼如死屍一般,“先生……請您……繞過我們……”

之前消失的厭惡伴隨著男人乞討般的哀求“騰”地重回到費恩的腦海中,他嫌惡地避開男人伸過來的手,揚起下頜輕蔑道:“饒?為什麽?”

他滿懷興趣地等待著男人接下來的反應,如同玩弄剛到手的獵物。同時他又瞥了一眼另外那個男人,他似乎想走過來扶住愛人的肩膀,然而那個高大的男人身體轟然傾頹,濺起一片雪花而又簌簌地落定。

費恩看著跪倒在面前的男人,垂下的睫毛遮掩著那雙淡漠的冰藍色的眼眸。

他黑色的帽檐與領口,漸漸被風雪浸染成灰白,又緩慢地被融化,濡濕出一片更深的黑。

“求求你……”男人的身體不知是因為寒冷抑或恐懼抖若篩糠,“您……您可以處置我、但是……請您放過他……”

“殺了我吧……”

“殺了你?……”費恩走進他,斜睨了一眼他身後驚惶的男人,遲疑了片刻。倏然擡腿將那個跪下的男人一腳踢翻在地上。另外一人倉促地想要上前來扶,費恩瞪了他一眼,那人便停在原地,不敢再動。

矗立著如棋盤格子般排列的巨大工廠,如同沈默的黑色怪獸,凝視著,縱橫交錯的間隙,呼嘯著夾雜雪片的寒風。

男人倒下的身體很快覆上一層薄薄的雪。

費恩望著這兩個人,心中曾有的厭惡、被喚起的怨恨倏然化為無窮無盡的悲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費恩忽然放聲笑了起來,精致的五官扭曲成了詭異的表情,雙眼中卻沒有絲毫的笑意。他對著雪地上兩個不知所措的人笑得弓起了背,突然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又是一腳落在那個男人身上。

他從槍套裏抽出手槍拉開保險,眼裏還有絲縷瘋狂:“你不是想死麽?來啊!”

扳機扣下,後面的男人絕望地捂住臉。

然而,只有寒風灌入他的指間與耳膜。

費恩的眉頭緊了一緊,再次扣下扳機,槍管內只是“哢嗒”、“哢嗒”地響著,卡殼的子彈,並沒有迸出槍膛射入男人的頭顱。他越來越急促地扣動扳機,最後狠狠地將槍扔到地上,“噗”的一聲嵌入厚厚的積雪中。

“呃!……”費恩又狠狠踢了那個男人一腳,他終於忍不住痛苦地叫出聲。費恩正了正因動作太大歪斜的帽子,居高臨下,揚聲道:“你一個男人,居然喜歡上男人,你有什麽理由不去死?”又是一腳踢在男人腹上:“你本來就應該死!到了這個地方還不知道悔改?”

男人滾動著,用手臂護住頭,身體上各處都被費恩用力踢著,傳來難忍的劇痛。

“懦夫!你現在的樣子連女人都不如,居然還會搞男人?”費恩金黃色的發絲些許散亂在額前,“你有本事站起來自己撞死啊!雜種!你有什麽臉面茍活著?你連自保都難,還想為別人做什麽嗎?”

他一把揪起男人的衣領又將他重重摔在地上。完全失去情緒的控制,如發怒的野獸一樣宣洩、攻擊、吼叫。只是他喊出的每一個字句,都如匕首,重新割開他傷痕累累的內心,隨著血湧現出回憶,他的思念、渴求、愛慕,浸在血裏,如惡鬼正在尖叫,墮入深不見底的地地獄。

面前那個哀嚎著的男人,似乎正在變成自己。遍體鱗傷的自己,被世事無情地百般折磨,想以死了結又不敢為之,茍活在蒼白的早已將他排斥在外的世界上。

費恩眼中的氣焰更盛:“你以為有誰能救你啊!懦夫!”隨著叫喊,他一腳重重踩在男人臉上。一聲鼻梁破碎的脆響,劈啪、劈啪,滾燙的鮮血敲擊著地面的冰晶,與很快便化開的雪水融在一起滲入積雪深處。血蜿蜒成一條赤色的絲帶,仿佛有了脈搏,在雪地上突突地跳動。

“你以為能改變什麽嗎。”費恩壓低了沙啞的嗓音道。他的肩上已經被融化的雪水濕透了,他卻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寒意。相反,能護住他冰冷的心的,也只有這具尚存餘溫的軀體而已。

費恩擡起頭,一直躲在後面的那個小個子男人此時也發現了費恩正在註視自己。他顫抖著,似乎是想挪近愛人一點兒,卻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他顫栗的雙腿或許已經失去了知覺,無法動彈。

費恩覺得,這個人的身上,好像也有自己的影子。自己何曾不是如他一樣,沒有任何依靠,無力地置身在浩渺塵世之中。沒有人是孤島,而他這座島,渺小到讓人不經意便會遺忘,於是便只能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去面對一切明知無力扭轉的風浪。

面前的男人如同戰友一般。他眼中對費恩的惶恐,就如同費恩對這個世界的惶恐。他們都必須獨自忍受欺淩,像是被狼群追擊又被同族落在最後的羚羊。可是費恩早已對自己沒有了任何同情和憐憫,更何況這個陌生的男人。

“嘿。”費恩的一聲輕喚讓他打了個哆嗦。他的頭發被雪水濕透了,滴滴答答地從凝成縷的發梢淌下,看上去非常狼狽。“我說。”費恩輕輕踱到他的身邊,忽地出手卡住他的脖子,只用了幾分力道,“你,代替他去死,怎麽樣?”

看著男人顫栗不止,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費恩感到一陣淒厲的愜意。

對,就應該是這樣。

我們都早已被這個世界遺棄,孤苦伶仃。本以為可以做些什麽來逆轉,卻一次又一次地,被沈重的宿命掀翻在地,永生永世,無人救贖。

費恩拿捏著力道,掐住男人的脖子,仿佛有一種將身體中那個不堪的自己生生殺死的快感。

他臉上漸漸浮起詭異的笑意,然而這種笑又很快凝結在他白皙的面龐上。

他楞楞地看著,那個滿臉鮮血的男人動了動,爬著轉過身子,拖出一條長長的淡色血跡。

“你……”男人的聲音嘶啞,他的鼻梁彎曲塌陷了,鼻血還在不停地向下滴落,“你,別碰他。”

費恩的身體一震,手上失去了力氣。一種被冷落、遺棄、背叛的寒冷迅速蔓延至全身。有好幾秒,他就那麽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安靜地看著脫開自己控制的男人跑著撲向自己的愛人。踩踏在雪上的聲音很清脆又立即被風聲帶走。

費恩閉上眼,冰雕一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擡手摘下帽子,頓了一頓,劈手狠狠棄在地上。

利落的金色短發很快就被寒風吹亂。

他睜開眼,一步步向那兩個男人走近。

眼中盛滿茫茫的風雪。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會要開

真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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